1983年,我从师范学校毕业,毫无悬念地成为了一所偏远乡村小学的教师。这是个小镇,西靠大山,长河绕北,向南望,能够看见巍峨的六盘山山顶的积雪,东部30里之外的大镇上,才有邮电所。每天只有一趟班车发往东面的大镇,而邮电所的投递员,每周一三五来三趟。北方多雪,遇到大风雨雪天气,这个一三五是不作准的。
投递员姓王,骑一辆绿色的“幸福”牌两轮摩托车。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,这足以让人羡慕嫉妒恨。即便是我这样的小学教师,想要买一辆代步的自行车,也需要勒紧裤腰带三五个月。但我对老王的期待,并非来自于他胯下的摩托车,而是像本地人搭在毛驴背上或者搭在肩膀上的那个绿色的“搭裢”,也就是邮袋。
那个时候,我像一切文学爱好者一样,阅读和写作成为教学之余的全部。每到一三五,就像等待心仪已久的女孩那样,等待着摩托车那雄浑的轰鸣声。因为老王的到来,意味着报纸、我所订阅的期刊的到来和我所委托他发出去的稿件的回音。这种期待,甚至影响到了我的工作,只要听到校园里有了摩托声,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正在讲的课,奔出教室去迎接他。
老王是个颇具幽默感的人,他总是慈祥地笑着看我,然后说:“幸亏我是个胡子拉碴的老男人,如果是个没结婚的女娃娃,准被你追求到手了。”而我的这种做法,无疑让校长很愤怒,他总说:“你一天到晚不好好写教案,写那些无中生有编造出来的故事,纯粹是不务正业。”
尽管如此,我对老王的期待有增无减,如果一三五遇到大雪横飘,或者阴雨连绵,我就会茶饭不思,坐卧不安。而如果老王披着墨绿色的厚重的雨衣顶风冒雪而来,我就会将所有的好都给他:把他请进宿舍,给他倒杯热茶,把雨衣上的落雪抖落干净。尽管老王带给我的并不一定都是好消息,哪怕是一封编辑部的铅印退稿信,我也是高兴的。当然,我和老王也并不都是愉快的相处。那一年,我所订阅的《朔方》和《人民文学》,都因为刊发了“有问题”的小说,被邮局强行“追回”,这使我大不高兴。我跟老王说,这刊物是我出钱订阅的,而且你也送到我手上了,是我的东西,你有什么权利收回去?老王苦着脸说:“理解吧理解吧,不是我要,是上面有文件,要收回,收不回去,我是要担责任的。”想到每个一三五对老王的期待,也只好给他了。
老王曾经创造过一个奇迹。有一年,他在家务农的老婆,一胎给他生了三男一女四胞胎,这在本地是个大新闻,我骑着自行车跑了30里地去他家里恭贺,并写成了新闻在当地日报上发表,这是我写作生涯里唯一为邮政人写的报道。
六年后,我因为写作,调离了那所偏远的乡村小学,进入市文联并成为一名文学期刊编辑。因为做编辑,与邮局有了更多的交集。签订发行合同,邮寄刊物或者寄发稿费,填写汇款单需要很长的时间,但是因为熟悉,业务员就会让我把汇款单和现金放下,去忙别的事,等他们在电脑上把单子做完后,打电话通知我再去核对,结算汇费。因为和邮局这样频繁的接触,也因为经常到邮局领取自己的稿费,就在中国邮政储蓄银行办了一张印中国古代骑马信使图案的银行卡,所有的稿费都存在这张卡上。这是个秘密。虽然工资被“老婆大人”掌管,但是这稿费卡,老婆却无从查询,抽烟喝酒、朋友小聚就全靠它了。
后来,随着社会的进步与发展,刊物都有了电子信箱,不需要通过邮局来投递,作者的稿费也是通过银行卡转账来办理了。这样,就与邮局的业务减少了,但每期刊物还需要通过邮局来邮寄,刊物的发行收入,每年也要和邮局去结算。中国邮政也在悄无声息地经历着改革的阵痛:邮政与电信分家,代理理财产品,邮政快递业务遭遇到风起云涌的民营快递的残酷挤压,业务员不得不像超市的营业员一样,向客户推销旅游一卡通、各种节日消费品,让人感觉到中国邮政巨大的生存压力。
最大的奇遇是,当我有一次去邮局办理刊物邮寄的时候,一个名叫王晶的业务员引起了我的注意:小心翼翼地询问后,她果然是老王“四胞胎”中的“那一女”。简直就像见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一样,我激动地不能自己,但当询问到老王的时候,王晶告诉我,因为他们四胞胎的出生,生活压力骤然加大,当初国家虽然给过补助,也是象征性的。他父亲早早内退后,和她母亲一起,在承包地上种过甜菜、西瓜、向日葵,也搞过塑料大棚,栽培过枸杞苗,想法设法赚钱,以抚养他们。因为积劳成疾,已经去世好几年了。
那一天,既让人心情激动,又特别让人伤感。上了年纪的人,就喜欢怀旧,望着夕阳的余晖,我想起那所遥远的乡村小学,想起了我的文学生涯,想起了我的信使老王,耳畔隐约地响起了那辆“幸福”牌摩托车雄浑的轰鸣声……